第40章_是谁家新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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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  兰羽今晚订的餐馆实在不错,而江子燕在今晚终于发现,世界上确实存在何智尧咽不下去的东西——他起码是不吃纯生肉的。

  今晚的鲍鱼大且鲜,切片煎炒,何智尧舔了口直接吐了。三文鱼和刺身,也是这个待遇,随后的热菜完全不符合他口味,何智尧一直在委屈地啃水果和土豆饼。等厨师先行退下,他就开始不满地哼哼唧唧,四处张望。

  他旁边就坐着兰羽。但自从和何智尧打过照面,兰羽便端着清酒迅速离座,几乎和每个人都碰了一杯,和每个人都续了旧情。自从江子燕出现后,大家都商量好似的,不问也不打听,都问的是兰羽这几年过得怎么样,却绝口不提何绍礼。

  等转完一圈,兰羽重新坐回位置,胃里依旧梗着什么。她是见过何智尧的,抱过他,亲过他,甚至还为他换过尿布——印象中,这孩子安静又爱笑,眉目五官都像极何绍礼。不料分隔几年一见,这孩子这么大了,更可怕的是,他刚刚望着人的神态,和曾经江子燕如出一辙!

  兰羽不肯搭理何智尧,何智尧却对旁边的漂亮姐姐感兴趣起来。可惜对方压根都不看他,他很有些失望地吸吸鼻子。

  日式的包厢,空调温度都调得很低。何智尧痴痴对着兰羽侧脸出神,突然间,他控制不住的抬高下巴,张大嘴,显然准备打喷嚏。

  千钧一发,一双手以温柔但坚决的力道把他的胖脸扭过来。小孩子气息弱,但刚才没嚼碎的饭餐残物,依旧如同百慕大的蝴蝶一样纷纷扑过来,江子燕只来得及紧闭着眼,随后被儿子不客气糊了满脸的口水。

  朱炜和何绍礼闻声望过来,正好见到江子燕紧紧闭着眼,正从桌面取纸巾擦脸。

  何绍礼斥责儿子:“朝着没人的地方打喷嚏。”再顺手从她鬓角处摸下一粒米粒,也不嫌弃。

  江子燕睁开眼,看到朱炜还在促狭地看着自己,不由挑眉,后来才发现眉毛被擦花了。她抱歉了声,走到盥洗室略微补了妆。而目光微扫,看到墙角摆着一张柳宗理蝴蝶椅,暗自心想这倒是文雅风格高到天际的日料店呢,想必吃顿饭的价格也很贵。

  夏日的天黑得晚,但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下来,估计是要下雨。原本能透过窗子瞥见的足球场,变成雾蒙蒙的灰色,好像沉了水。而她对着窗外沉吟片刻,并没有重新进包厢,反而悄悄走到结账前台。

  她告诉前台:“我来付那包厢一半,不,三分之一的账单。”

  以兰羽那种心性,应该不会注意到最后的账单少付了多少钱,这就当她对过去冒犯兰羽的心意吧。

  江子燕刚刚被朱炜劝了两杯清酒,等刷卡后,她独自在外面待了片刻。

  远处的足球场周边已经亮起了logo灯,日月不休,风雨不停。黯淡的天幕偶尔有飞鸟,一线的黑点牵过去。江子燕默默站着,随后晃了晃细瘦手腕上的日月星辰腕表,往回走。

  到包厢旁边的走廊,却看到兰羽本人正独自站在走廊里发呆。因为刚抢着结完部分账单,江子燕不由有些微尴尬,兰羽却已经听到了脚步声,抬头看到她。

  片刻的沉默后,兰羽笑颜如花:“你好啊,江燕!”

  江子燕什么也没说,站在原地望着她。

  兰羽再微笑着,她像唱歌般说:“会咬人的狗不叫。”

  江子燕的脸沉浸在阴影里,过了会,她忽地叹了口气:“我说,你为什么在乎我呢?兰小姐,你看看你自己,长得那么好看,年龄那么轻,身体那么健康,家室那么好,认识的人档次也不差,以后的孩子一定也会最讨人喜欢的。你这么顾忌我,是为了什么呢?”

  她这话简直像迎面抽下的鞭子,兰羽咬牙说:“你又在看我笑话吗?”

  江子燕盯了她一会,轻声说:“我看别人笑话时候是什么样子,我想,你比我更清楚。”

  当然清楚。当江子燕疾步走过来,掀走压在试卷下面的小抄,这一幕是兰羽很久的噩梦。而那个女阎王在她最绝望羞辱的时候,突然轻声开口说:“3次”。

  什么叫三次,江子燕给何绍礼送了三次历年试卷,兰羽就无法抵抗诱惑,将那详尽的复习资料偷偷带到考场。

  后来,江子燕直接承认,送卷子给何绍礼都是有意为之。

  “我只是想证明,内心想当狗的人,只要抓到机会就会去当一条狗,不管她现在投生的是人还是狗,喜欢的是人还是狗。”

  无差别的攻击,何绍礼和兰羽都被气得脸色发白。

  如今江子燕现在生完孩子,脸上带着笑,穿着红裙,但那不过是鳄鱼的微笑和蜥蜴的柔情罢了。

  兰羽忍不住问:“……你恢复记忆了?”

  江子燕没承认也没否认,只是笑了笑:“听说,你曾经找过私家侦探查我?”

  兰羽沉默不语。

  江子燕望着她,为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和为这个漂亮女孩做的事,略微感觉几分抱歉。

  “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,你清楚,我自己也很明白。曾经的事,我已经忘得七七八八,但你没忘。如果你还想和何绍礼在一起,你可以告诉我,我会把他让给你,好吗?当然,我不会很轻易地让出来,这只会让他疑心。只是,我们可以好好说一说话?”

  兰羽内心发毛,疑惑地打量她:“你这是对我下套吗?我不会钻进去的。”

  她不喜欢江子燕,但也要承认江子燕很厉害,她会花很长时间去思考一件事,然后把这个决定逐步修正,并执行到底。江子燕真诚地说:“我没有下套。如果你认为,你和绍礼真的应该走到一起,我不会再碍事的。还有,你以前照顾过尧宝,我是很谢谢你……”

  “江子燕,你还有没有心!!!”

  兰羽突然厌恶地喊了一声,江子燕没料到她突然发怒,吓得退后一步。

  女阎王这称号在男人眼里,也许还存在点禁欲幻想,但兰羽从江子燕身上得到的,只有实打实的全面碾压,和没有任何灵魂感的冰冷。后来兰羽请了个三流的警察学院学生,去查江子燕的“精彩”本科生涯,赶紧送到何绍礼面前。

  正在这时候,江子燕突然出现。

  她讥嘲地看了他们一眼,转身就走。何绍礼追出去,兰羽被他直反锁在教室。等她费力许久地打开后门,跑出去,听了他们一星半点的对话。

  兰羽冷笑地说:“江子燕,你怎么还有脸提起你儿子!你当初不是说,即使绍礼娶你,你也不会允许这种酒醉后的弱智儿生下来!你以后即使想要死,也得独自去死!这辈子的日日夜夜,也绝不想要任何所谓血亲来折磨你!果然啊,你生下来孩子,就抛弃他走了!”

  到底没说出那么恶毒的话,兰羽语气愤慨,但这番话说出口来也干巴巴的。

  更显得……真实。

  江子燕内心发沉,只觉得有人在用铁锤敲击心脏,最初重锤一下,再紧锣密鼓地敲打,让人几乎站不住了。

  她目前的性格已经稳重很多,什么话都能深藏在心中不说。然而听到自己曾经这番偏执和决绝的话语,却又感觉把如今不会明说的感受一一倒尽。别人讥嘲的那些偏颇性格,就是她曾经奋不顾身,为了保全自己做的努力。否则,她大概很早就死了,或者……默默无息地在生活流沙中永远沉下去。

  兰羽愤然地继续:“绍礼都说了,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,善良都应该是她拥有最好的品质——”

  “但我没有,我也不想有。”江子燕轻声回答。她微微笑了笑,又是辛酸又带着自嘲。

  兰羽略微一震,不由抬头看着她,因为之前,江子燕也就同样这么回答。

  “不对,我肯定还说了别的。”江子燕皱眉,她很平静地说,“这应该也不是全部,我和何绍礼还说了什么?”

  正在这时,包厢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,正是何智尧。

  江子燕脸色微微一变,不再追问,擦着她的肩膀疾步走进去。

  包厢里依旧弥漫着冷香,八大山人的鱼鸟在墙上露着冷白的眼珠子。那伙时髦又散发着香水味的楚楚富贵年轻人各个神色尴尬,围着正大哭出声的何智尧,纷纷哄劝,而何绍礼不知所踪。

  江子燕迅速走上前来,把手轻轻放到何智尧头顶,柔声说:“尧宝怎么啦?”话虽然这么问,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看着正同样拍着何智尧的朱炜。

  他苦笑一声,含糊说:“开了个玩笑,结果把孩子弄哭了。”

  本以为她会先哄着孩子恢复平静,没想到,江子燕随后就逼问他:“开了什么玩笑?”

  何智尧这孩子,脾气不像江子燕曾经那般跋扈,也不像他爸爸那般心中有数。他需要哄,但并不蛮横,很多事情基本不计较。大多时候哭也只是干嚎几声,或者默默流泪。除了那天深夜,江子燕很少看到哭得这么撕心裂肺。她不在的那几年,据何绍礼说,何智尧乖巧到没有问过妈妈在哪儿。他只是不说话,有一搭没一搭的吃饭和自己玩,像被抛弃在锦衣玉食中的孤独小狗。

  朱炜沉吟着是否说出实情,而江子燕已经收起今晚自始至终的笑意,神情就像覆水难收的寒夜。

  那一下子显得冷冰冰的表情,把所谓容颜、气质、美貌之外的虚物都压瘪了,就只让人害怕,害怕她骤然发怒。

  江子燕耐心地重新说:“你们开了他什么玩笑?既然是玩笑,当着我的面也能说。”

  在何智尧依旧未歇的哭声中,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和评估她,觉得她小题大作,又觉得她狠心愚蠢。自己的孩子明明在身边大哭,母亲却不安慰他,反而先追究这些小事。

  朱炜心里有些不是味,他没开口,有个男声咳嗽了下就大大咧咧地插进来,不知道是谁,反正是个银西装的人。

  “跟小孩子能开什么玩笑?我不过是逗他说他不是你和绍礼生的,你爸你妈不要你了,让他跟着叔叔我过之类的。嗨,没想到这孩子真信了,不是我说,这养男孩子千万不能惯着,不然太娇气!动不动就哭!”

  他话说完,周围的人也纷纷出声劝着,半真半假地骂银西服,又劝江子燕别跟他计较的。也有女生柔声哄着何智尧让他别哭的。

  江子燕在听完后,没有恼意,没有表情,她只是先低头看着何智尧。

  何智尧在其他大人的安慰声中,哭得小了些,却也清楚听到其他大人的话。他感觉到江子燕的手依旧平静放在自己头顶,很沉稳,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。正好他妈妈也在凝视他,有那么一刻,江子燕心中仿佛被长了微微倒钩着的刺扎进去,因为何智尧的眼睛中毫无掩饰的,都是被伤害的心碎。

  “既然是玩笑,那你跟他道个歉吧。”她简单地说。

  银西服脸色一沉,有些下不来台,但在朱炜望过来的警告目光中,他立刻笑着俯身拍了拍何智尧:“叔叔跟你开玩笑,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要你啊?你是男孩子,当着人面哭,啧啧,显得多丫头腔调啊!原谅叔叔可不可以?”

  何智尧的讨厌害怕不满的表情全流露在脸上,他依旧在抽泣,却扭开脸,张着胳膊要江子燕抱他。

  银西服却先一步抱起他来:“哟,小胖子还挺沉,来,让叔叔疼你——”江子燕比他行动更快,她直接推开他,把何智尧从他手里抢了回来。因为自知力量小,抢夺几乎是拼尽全力,倒是把对方推了几个趔趄,而桌面的三四个浅碟子也被带翻到地,很清脆的响声,全部被砸碎了。

  气氛已经不太对了,周围安静下来,银西服的脸色难看透顶,准备发作。朱炜立马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,内心也觉得这事有些过了,又不好说是谁的错。

  他平常也是被迎合惯了的,并不负责做打圆场的角色,因此劝着的话也有点冲:“多大点事,子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。”

  江子燕嘴角微挑,笑得有些难看:“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母亲。”

  话说出口,在场的人都愣住。何智尧紧紧搂住她脖子,停止了哭声。他被母亲抱着,一大一小的两个人,目光同样清澈,却也冷静得像银刀鱼背后的鳞,压得人心头发跳。

  江子燕的目光淡淡地、默不出声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,终于落在银西服脸上,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  她冷冷开口:“你不会道歉,就最好不要说话。我知道你是绍礼的朋友,所以我代我儿子原谅你。但我今天也跟你说清楚三件事。一是为人父母,我看不得别人欺负我自家孩子。二是我儿子没你以为的脾气那么好。三是我江子燕自己都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怎么写。”

  一时都无话可说。

  正在这时,有人推开虚掩的门,居然是何绍礼拎着饭盒走回来了,也不知道把这场景看到了多少。

  他走到她身边,从她怀里接过何智尧。两人目光一接,何绍礼开口说:“子燕,刚才我到旁边的饭店给胖子买了点饭,看他今晚没吃多少。”一边说,一边用高大身躯挡住江子燕视线,也向四周淡淡望了眼。

  在场的人又是一僵。

  何绍礼的家境在这里不是最拔尖的,但也绝对不差。他自小不骄不躁,很少跟人闹翻脾,如今更是这些同辈人中罕有的脱离父辈,一路披荆斩棘地独自创业。而何绍礼打量人的目光和被江子燕定定盯住脊梁的意思又不同,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。但何绍礼明明和在座都是认识的,表情又陌生,他那副笑好似要剥了每个熟人的皮,将人认个清清楚楚,这样好以后算总账的时候能不找错人。

  江子燕看着在何绍礼肩膀上又要哭的何智尧,到底还是心疼儿子。她轻声说:“尧宝乖啊。”

  何绍礼回过头的时候,脸色那丝笑容已经没有了。

  他冷漠地看了眼脚下的碎碟子,说:“他们待会还要继续玩,我们就不奉陪了,回家吧。”

  江子燕点点头,她压根就懒得应酬这些人,率先走出门。只剩下何绍礼抱着何智尧,倒是跟周围人寒暄几句。大家缓过神来,也不敢留他,只纷纷握了握何智尧软绵绵搭在爸爸胳膊上的小手,小胖子又气急地收起来。

  银西服勉强地说:“绍礼——”

  何绍礼跟没听见似得,唯独对朱炜说:“把子燕那包给我。”

  朱炜也一拦银西服,把江子燕遗忘在桌面的包交到何绍礼怀里,他觉得内心很复杂,糊里糊涂地居然还有些羡慕。下意识说:“哪天单独请你和子燕吃饭。”

  何绍礼看了他一眼,他说:“再约吧。”

  随后匆匆离去。

  剩下的饭还在吃,银西服豪爽地掏账单买了几瓶昂贵的新酒,服务员把地面清理干净,大家就跟健忘似得继续聊天。而兰羽方才跟着江子燕进来,就一直站在角落冷眼旁观。她很熟悉何绍礼的脾气,今晚的人除了朱炜,恐怕所有人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何绍礼。

  何绍礼曾经指着她对江子燕怒说:“她不是你,你也不能跟她比!”

  江子燕恼羞成怒,而兰羽却忍不住浮想连连。

  如今,她喝了杯清酒,只觉得自己错了。她的错误在今晚和她同席,青梅竹马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,何绍礼承认有,她也认为有。但根本没有,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,这就是感情的本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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