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_忧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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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

  我母亲面对困难的生活智慧,对我而言变成并非必要的品质,倘若她活久一点,对她而言也是不必要的。回想起来,我感到锥心刺痛。我时常想,她会如何面对我的忧郁症状,她能够洞察原因吗?然而她的死,却是引发我崩溃的部分原因,我的疑惑无从得解。总是等到某个人死去之后,才知道要问他什么。尽管如此,母亲在我心里,却一直是悲伤的回忆。

  我停药了,而且很快。这很愚蠢,但我坚决地不想再服药了。我想也许我能再度寻找到自己。不过这不是个好主意。首先,我以前从未体会过赞安诺这种药的副作用:我睡不好,时时刻刻感到焦虑和不安定,好像自己前一晚喝了几加仑廉价的法国干邑白兰地。我眼睛刺痛,胃部翻搅,这也许是停了克忧果之后的症状。晚上,还未真正入睡时,恐怖的梦魇便紧紧缠绕着我,醒来时心跳剧烈。精神科医生一再告诫我,准备停药时,应该慢慢来,并遵循他的建议,但我的决心来得突然,而且我害怕失去它。

  我感觉自己在逐渐恢复,但是这一整年如此糟糕,对我造成了深刻的影响,虽然现在又回到了原有的生活,但同时我也知道仍然无法重新开始。这并不是失去理智,而像一种恐惧;我受够了我的生命,而且要想办法在尽量不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的情况下来结束它。我需要一些我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,并表达出来,好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多么绝望。我得表现出清楚明白的病痛,而不是那些无形的。我总觉得我的特殊举动是非常个人的,并且和神经官能症有关,那种想要急切摆脱自我而做出的举动,其实是典型的焦躁型忧郁症。我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生病,那才可能得到人们认可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希望患上看得见的疾病的想法,在忧郁症者中很常见。它的形式包括自残,使自己的生理状况和心理状况相同。我知道自杀会对家庭造成巨大的伤害,为朋友带来悲伤,但我以为他们都能理解:我别无选择。

  我的病症转变为焦躁型忧郁症。我感到焦虑,一种极度恐怖,还充斥着憎恨、痛苦、罪恶和自厌。我一生中从未感觉这么无常。我极度易怒,批评每一个人,至少和六个人断绝交往,其中一个还曾是我觉得会爱上的人。电话中要是有人说了一句我不爱听的话,我很容易就砰地一声挂掉。我很难睡着,睡眠质量很差,因为心思总围着过去觉得不公平的小事转,现在那些事情似乎全都变得无可原谅。我无法专注在任何一件事情上:通常夏天我爱读书,但那个夏天我连一本杂志都没办法阅读。每天晚上睡不着时,我就开始洗衣服,好让自己忙碌和分心。要是被蚊子叮咬,我会抓到流血,然后再剥开伤口的痂皮;虽然没有割伤自己,但身上到处都有伤口和抓痕。当时的情形和当初造成我崩溃的那种麻木、毫无欲望的症状非常不同,然而我仍然还是深陷在同样的痛苦中。

  史丹的故事

  面对自身极端不正常的表现,却坚持自己的逻辑和信念,这对于身患忧郁症的人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。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,在这本书里的每个案例皆如此。然而,每个人心目中对正常的看法却都不一样:正常也许是比怪异更私密、更主观的概念。比尔·史丹,我认识的一位出版商,他来自充满忧郁和创伤的家庭。他的父亲出生于德国一个犹太家庭,1938年初以商务签证离开巴伐利亚。他的祖父母在水晶之夜(指1938年9月9日全德反犹太暴动,在两天内,超过一千座犹太教堂被烧,七千家犹太商店被毁,九十六人被杀,犹太墓地、医院、学校、住所都遭到毁坏,这是纳粹帝国以驻法的德国使馆人员被十七岁犹太青年暗杀为借口,所采取的迫害行动——译者注)被抓到住所外,1938年11月,他们虽然没有被逮捕,但却看着自己的亲友邻居被送到达考(昔日纳粹集中营)。纳粹德国时期,犹太人所受的创伤是恐怖至极的,比尔的祖母在水晶之夜后的六个礼拜中逐渐崩溃,最后终于在圣诞节前自杀,她自杀后一个星期,他们收到了祖父母的出境签证,然而却只有他祖父一人独自离开。

  比尔的父母1939年在斯德哥尔摩结婚,来美国定居之前住在巴西,他父亲一向拒绝谈历史。“在德国的那个时期,”比尔回忆:“根本不存在。”在那个不真实的梦幻泡影里,他们生活在繁荣郊区里的一条引人注目的街上。也许和长期不愿意面对往事有关系,比尔的父亲在五十七岁时经历了严重的忧郁症,记忆不断地衰退,直到三十多年后过世为止。他的忧郁症爆发遵循着相同的模式,而这很可能也会在他儿子身上看到。他第一次崩溃发生在儿子五岁的时候,之后周期性地复发,那特殊的忧郁症状从比尔六年级一直持续到比尔高中毕业为止。比尔的母亲出生在较优越且有权势的德国犹太家庭,1919年移居斯德哥尔摩。她个性刚烈,曾对一位对她无礼的纳粹军官挥动巴掌:“我是瑞典公民,”她告诉他:“我不接受你这种态度。”

  比尔九岁的时候,经历了漫长的忧郁过程。大约有两年的时间,他害怕得不敢睡觉,父母睡觉时,他饱受精神折磨。这种忧郁的感受消失了几年后,忧郁症在他上大学时复发。1974年,也就是他大学一年级下学期那段时间,忧郁变得无法掌控。他回忆:“我就是受不了那压力,我到大学部的保健中心去,他们给了我烦宁这种镇静剂。”

  到了夏天,焦虑并没有减轻。“通常非常忧郁时,我会腹泻。我记得那年夏天状况特别严重,我害怕上二年级,无法面对考试和其他所有的事情,回到学校继续选修课程,头一年还拿了全A,不过我真的认为是有人弄错了。当我知道并没有弄错时,真是亢奋极了,那把我从忧郁中解救出来。”如果崩溃是某些诱因所导致的,那么当然也有诱因扭转它,比尔就是这样。“隔天我就恢复正常了,在学校的情况也没有真正再变糟过。然而,我热切的渴望却也没有了。如果你那时候告诉我,我此刻会做什么,会和哪些人共事,我会非常惊讶。因为我毫无企图心。”虽然比尔接受了他的命运,还是非常认命地读书。他继续拿全A。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心烦,”他说:“我不想上法律系或什么的,只是觉得好成绩让我有安全感,让我相信自己还是有用的。”毕业后,比尔到纽约州北部一所中学任教。那是一场灾难,因为他管不住一个班级的学生,因而只教了一年。“我失败了,瘦了一大圈,又罹患忧郁症。后来一个朋友的父亲说能帮我找份工作,我想做点事,于是接受了。”

  比尔·史丹是个安静的人,非常聪明并且自律甚严。他的过度谦卑反而成了缺点。比尔受忧郁复发之苦,每次都差不多六个月左右,多少跟季节有关,四月份通常是最糟的时候。最严重的一次是在1986年,当时他工作上遇到巨大变化,又失去一位好友,而且他正打算停止刚服用一个月、却让他上瘾的赞安诺。“我卖了公寓,”比尔说:“我丢了工作,我失去了大部分朋友。我无法单独一个人留在家里。我应该搬出已经卖掉的旧公寓,到这栋新装修好的公寓来,但我就是无法完成。我瞬间崩溃,焦虑把我瓦解。早上三、四点就被一阵阵强烈的恐慌感惊醒,那紧张的程度让我觉得还不如从窗户跳出去,那样或许还舒服点。和别人在一起时,总觉得自己会因为压力而昏过去。三个月前,我还好端端地到澳洲去,而现在,世界已离我而去。真正来袭的时候我正在新奥尔良,我发现我得回家,但是却上不了飞机。人们欺骗我,我像只草原上负伤的动物。”他完全崩溃了。“当你真的很糟的时候,一副精神分裂的紧张模样,就好像受到惊吓一样,这使你举止怪异。我的记忆力短暂丧失,后来还更糟,无法控制地腹泻,甚至会失禁。活在恐怖的梦魇里,无法离开公寓半步,而这又是更深的重创。最后,我只得搬回父母家。”回家之后,日子并没有改善。比尔的爸爸受不了儿子疾病的压力。比尔只好搬到姐姐家,最后是一个学生时期的朋友和他在一起住了七个星期。“真是太可怕了,”他说:“当时,我想这辈子这心理疾病大概跟定我了。这段复发期持续了一年多。似乎顺着它走要比和它搏斗来得好。我想你得放下它,并了解这个世界将来会是不一样的,也许不会像你以前所认为的那样。”

  史丹的故事

  他几次到了医院门口,但没有进去挂号。最后,1986年9月,他到纽约的圣西奈医院,并要求进行电击治疗。电击治疗法曾经帮助过他的父亲,却帮不了他:“那真是我所能想象的,最没有人性的地方,你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过日子,却不让你带自己的刮胡刀具或指甲剪。要你穿着睡衣裤,要你在四点半吃晚餐。他们跟你讲话的态度像在审问,就好像你除了忧郁以外还有智障问题。看到其他病人得住在装有软壁的房间里。你的房间里不能有电话,因为你可能用电话线把自己勒死,而且他们控制你和外界的联系。这不像一般的住院,而是剥夺了你物质和精神的全部权力。我不认为这是适合忧郁症者的地方,除非是那些已经完全无助,或是已到了穷途末路的有自杀倾向的人。”

  电击治疗的程序是很吓人的。“为病人治疗的是一位医生,他看起来就像科学怪人赫尔曼·明斯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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