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_盲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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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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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北方势力势如破竹。

  每一日,每一刻,每一秒,我都在惴惴地等着消息。小娘姨读过私塾,认点字,就给我读报纸。军阀吴佩明,孙传恩撑不住多久了,听上去是个好消息。

  可我还是不安,只能默默向神佛菩萨祈祷他平安无事。因有心事,渐渐地便清减下去。

  云珠也无心管我,她汲汲营营半辈子,到底得偿所愿。一位豪绅要接她回去,钱如流水般花了一周,因为云珠年纪在这行已是鼎盛,再留着就即将成了残花败柳。于是妈妈终于松了口。

  至于那位豪绅人品如何,我更是一概不知,想来,能为云珠赎身的,也是一位有些好心的人罢。我想了很久,才向她道喜,给她结了一根亮红色缠金线的长命缕,希望福禄可以长长久久。

  二十四岁的佟云珠,要洗尽铅华做嫁娘了,这是好事。诸位姐妹也为她高兴。我说不上高兴,也不是悲伤。

  “小东西,我走了,以后你要多保重,别总是呆呆傻傻的。”云珠还是笑着抚我头颈,我从没听闻她落泪。不像我,悲也哭,喜也哭,总是哭。

  “不要动情,我们这种人,有情有心也只会被别人狠狠糟蹋。你一定要找几个熟客,有什么不懂的,可以问其他姐妹。”

 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忠告。她要本本分分做新妇了,就要登报宣称已从良,不能再和我们这些失足妇女有所联系。我默默咀嚼她的话,想着我没情可动,我深知自己软弱,依赖着林绍的怜惜。蛾子就靠那点火过冬了。

  云珠走后,我怯怯问妈妈若要赎身要多少钱。妈妈就笑,好吃好喝养了你这么久,起码也要翻个倍,张口就是两百大洋,若能拿出来,就放你走,绝不阻拦。我听了连腿也发软,知道自己是走不了的。两百大洋?

  我哪来那么多钱?除非将首饰衣裳全卖了——可没了这些,怎么接客?我们的吃穿用度大多还是馆子的所有物,并非全都是自己的,真是可悲。妈妈不会让我们留下贵重的首饰。

  云珠并非花魁娘子,花了一周流水席的钱才得以脱身,她在这儿待了也有十多年,还是遇见了肯为她赎身的有钱人。这么一想就悲从心来,难道我要在这里待到老,待到死,待到被卖到窑、子里的那一日么?

  没了云珠和林绍的日子,过得如死水一般。心情烦闷苦痛,姑娘们的闲聊我也不细想听,无非是将旧事翻来覆去的在齿间颠倒,消磨时间。

  倒是会有梦。林绍会唤我,温柔的手臂攀上来。他清澈的声音,是淙淙的溪水,将我的痛苦冲淡了些。只是还是远远不够,为什么,欢喜中还是会有浓重额额额苦涩?

  我从梦中醒来,又开始等待。

  新来的丫头还有心气掐架,被妈妈各自打了一顿,扔后院给姑娘们做几天粗活。小丫头摸着我的衣服,羡慕地叹道,“过年都没有这么好的衣服穿。”我听了不由心酸。人穷怕了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。

  我心里难过,准备了针线分散分散心情。编香袋,小席子,垫子,院子里的竹子也可以折了几根,做些小巧玩意。叫好心的小娘姨偷偷拿出去卖,可以换了一点点钱来。她对我也很同情,人也机灵,借着给我买胭脂珠花的时候卖那些东西,所幸,没被妈妈发现。

  我等着林绍,在床头绑了绳子,每过一天打个结,一天,两天,三十天,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,林绍还是没消息。真是恍若隔世,有一日竟捎来了信,还有一个小小的螺甸八音盒。

  真是的,他怎么还是存不住钱,非要买个玩意儿呢。可是,心里却是极快乐的。我捏着信,坐立难安,听她读的时候我攥着新换的裙子,紧张极了。

  他升了军衔啦,换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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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崭新的蓝色军装,军队打到了南昌,孙传恩倒了台,闽浙的军阀也投降了北伐军。我听了自然欢喜,想来战事眼看要平定了,林绍就快回来了。只是没能找到什么何旅长和飞白,不由又有些惆怅。

  “钏姑娘怎么这样高兴。”菱华笑嘻嘻地来我房里玩,她的声音甜甜软软的,很好记,是最近才破了身的小先生。“哦!想来情郎快回来了。诶,你手上拿着的盒子是什么?给我看看。”

  我抿着嘴笑,任由她拿去看。“是八音盒?”她打开了盖子,叮叮咚咚的调子就淌了出来,我和她都很新奇。我细细地听,似乎是最近小孩子喜欢唱的调子,“打倒列强,打倒列强,除军阀,除军阀……”我哼了出来,菱华躺在床上哈哈哈的笑。

  “快还我,别弄坏了哦。”我嗔怪,小心翼翼地拿起来,摸着上面的螺甸。打磨的平滑的花纹,是经过能工巧匠的手笔。我将它放进小箱子里,忍不住将那些东西又抚一抚。

  九连环我琢磨着可以解开了,风铃的线有些旧了,我换了新的上去。叮咚叮咚,就盼着归人回来。

  我以为好事将近,每天怀着殷切的心情翘首等他回来。摸了摸绳子,结满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结。

  等啊等啊,北伐成功的好消息还是没把林绍带回来。

  “钏姑娘,上海那里好像发生了大事!”小娘姨惶惶。

  我的心狠狠一沉,能有什么大事让她这样惊慌?除非是造反……不,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?不是满城都在说北方成功了么!仿若平地踏空,落下深崖,身子摇摇欲坠,我扶着墙才不至于摔倒,一瞬间声音都哑了,“求你,告诉我,到底怎么了!”

  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明白,为什么好端端的就要政、变,两方合作破裂,这些我都不在意,只关心林绍有没有受牵连?

  告诉我,告诉我!一片乱哄哄,像是许多马蜂钻进脑子里,说的话竟连自己也听不见。不会的!他不会是赤色同盟组织的人,只是一时被一些事情绊住了,他向我保证过!我竭力安慰自己,可是为什么身子这样冷?

  抖抖索索进屋,腿脚无力,却被矮小的门槛绊倒。我挣扎着爬起来,跌跌爬爬靠在床边发愣,半晌笑了起来。浓情蜜意过后,我竟连枕边人的身份都不知晓,只知道他叫林绍,是个军爷,其余的,都不清楚。笑了笑,眼泪就顺着眼角落下,扑簌簌地滚落衣襟。

  这时候龟公敲了敲我的门,让我掌灯了接客,我心头发堵,又不敢不应,趴床上无声呜咽了一会,就让娘姨给我上妆。扑上了好多粉和胭脂,才遮住了泪痕。我想,现在自己应该像鬼一样吧。

  满怀心事迎客,强颜欢笑唱了一曲便有些乏,向客人告罪。

  那人喝多了酒,当即就拉着我索欢,大着舌头要我伺候他。我心中厌烦,又不好推开他,只好强笑,说今日精神不济,等过几天再伺候爷。却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他,一个巴掌打得我跌坐在地上,面皮火辣辣地疼,牙齿磕到了舌头,嘴角也渗出血来。他开始借着酒兴砸场子。

  “老子花钱来听你清唱的?不过是个瞎眼表、子,扭手扭脚拿什么大!”我摸着脸,心中极为委屈。我本应该柔声道歉,可一想到林绍素日待我柔情,如今又不知生死,我心中惨淡,竟也生出一股无所谓的火,忘记了云珠对我的嘱托,梗着脖子冷冷辩了几句。这下越发助了他的酒兴,抄起手杖就劈头打我。

  我魂飞魄散,一边躲着不知道会从哪儿飞来的棍子,没命地跑,却被琴绊倒在地,极细的琴弦,陷进肉里。

  恐惧之下,我甚至能听见从他的鼻子里发出的咻咻声,好像发怒的野兽,他走来就狠命扯着我的头发往屋里扯。我被他在地上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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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着,头皮扯得剧痛。他

  犹不解气,仍旧边骂边打,拳打脚踢。

  我看不见他的拳脚方向,只能徒劳缩着身子,双手护着要害,承受他的暴行。痛极了,真的痛极了!脑子里嗡嗡响,我绝望恐惧之余惨叫起来,忍着痛勉力向外爬着,像抓着浮木一样紧紧攥着门槛,扯着嗓子竭力呼救,“救救我呀,这位爷要杀了我!”

  龟公像救火员一样闯进来,一边骂我一边拦他。看见我脸皮肿胀,实在不堪才对客人冷言道,“姑娘使了性子,是她的不对,您打她几下也是应该的。只是您手上不分轻重,伤了姑娘的脸,或是打死了人,我们还怎么做生意?”是啊,摇钱树毁了根,还怎么赚钱?我扯着男人的衣服不让走,“爷砸了场子,不能不给钱。”这是规矩,若是客人无端坏了风月场的规矩,也会被他人耻笑的。

  男人骂骂咧咧地丢下钱走了。我也被龟公拖出去,药酒涂了脸,哪里都在疼。鼻梁要断了一样,嘴角出血,额头脸颊火辣辣的,眼眶都一抽一抽的疼。身上也是,没一块好的。

  油光水滑的鞭子打在背上,哗啦扯出一道血痕,更是尖锐地疼到心里去。只打身子,不打脸皮,这也是规矩。“忘了身份的小、昌、妇,”妈妈啐我一口,“云珠白教你了!还以为自己是没出阁的小姐?”我漠然听着,身体上的疼哪里比得上心中油煎似的,干脆闭上眼等着这一阵打完。他们把我关到后院,只有一点水,不给饭吃。

  我习惯了这样的惩罚。蹲在地上听门外人来人往,笙管乐动,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如潮水,谁会知道笑声里的悲苦和心碎。蹲累了,我便裹紧了衣服,抱膝坐着,背后抵着冷冰冰的墙。门缝底下再也没有一双柔软温暖的手,偷偷摸摸与我的手交握。也没有人,能抱我入怀,再念书与我听。

  我端着碗,抿了一口不多的水,碗口的豁子简直割嘴。昔日飞白喜欢听我吹叶笛儿,婉转的江南调。林绍也喜欢……那一首才编的曲子,我还没有唱给他听。想到林绍我心口一阵刺痛,他对我的好,我竟永远也无法报答了。不知从哪个院落里响起了一阵歌声,我凝神听了一阵,不觉也哼了起来,是云珠教我唱的银纽丝。

  二更里思夫月上也么阶,当初指望永和谐。泪盈腮,撇奴独自好难捱。

  风尘女子的情大概只在歌声中了罢。我的眼泪这时候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,一滴一滴,从眼窝里滚了下来,滚到心窝里,冷冰冰的。/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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