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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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见她忽然流下泪来，飞白突然失去了所有言语。
“小黛，小黛，你不要哭了，好不好。”飞白着急，她终究泄了气，鸣金收兵一般委顿下来。也有点灰心的意思。她从来果决，唯有对她优柔难断。
小黛还是拧着眉头，泪珠子从眼角滚落下来，一串串的，脸皮被泪水渍得反光。
房间里沉寂下来，而上空仿佛悬了一层透明的膜，隔开了她们。能碰得到，只是很冷。她坐得离小黛很近，伸手去摸她的袖子，还是骨瘦的手腕，越发显得清冷。不知为何，竟想到灯尽油干这个词。一阵震恐如闷雷，从脊背上滚落。
“小黛，你的身子才最重要，看你这样流泪，我也实在难受。你就算生我的气，那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。”
她慢慢地说，柔声缓气，怕惊吓到她。小黛还是一语不发。
“你心里有其他人了，是不是？”飞白睁大眼睛，她已经无法斟酌措辞。脑子里像是放着昏乱的默片，一幕幕飞过来，她烦乱不安，只好挥着剪子剪开。也许是时候下一剂猛药，将藏于心底的毒给逼出来。
可是她却忘了小黛不是和她一样刚硬的人。小黛正心乱着，听她这样说，更是酸楚难耐，她捂着脸痉挛起来。
我就要死了。她想。
“是谁？”飞白直捣黄龙。
“别这样……”她竭力忍耐，可脸色也变了，一种奇异的红，慢慢占据了两颊。
“求求你，不要这样。”小黛满头细汗，咬着牙轻声道，“那都是过去了。”她到底不会说谎，胡乱拽着自己的衣襟，耳膜也嗡嗡响，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，头晕脑胀，哪里都痛，像是一截火车呼啸着从身上碾过去。飞白又在说些什么？她听不太清了。
“小黛，我的心也是肉长的，不是生铁炼钢铸成的！”飞白脸上的神情很惨然。
十年前她们亲密无间，十年后的亲昵里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的隔阂龃龉来？
“不是的！不是这样的！不是你想的那样！”小黛再也承受不住，这些天所有的情绪在此刻瞬间爆发，开闸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侵袭了一切。
小黛终于放声哭泣，她捂着耳朵大哭，腿脚也乱蹬。飞白也被惊着，见她声息渐小，又开始稀里哗啦地呕吐，夹着血丝，不由大为惊恐，“小黛！”她去抱她，被吐了一身，满身狼藉，飞白也不管，只搂着她，似乎也闻不到腐味。小黛软软地瘫在她身上，像个婴儿。
车子发疯一样地驶向医院。行人纷纷闪避。
飞白换了衣裳，听医生说病人要住院，不可情绪激动，最忌忧心恐惧。说白了，本来就已气血亏损，再这样损耗下去就成了痨病。
痨病。飞白一个激灵，她木然地点头，一双眼睛还是和少女时一样的亮而利，只是脂粉也遮不住眼底疲倦。
小黛一番折腾，虚弱得连手也抬不起来。手从被子里滑下，握上去好似即将枯萎的花瓣。身子是重的，魂却要飘起来。这具身子，从来没有轻松过。
要飘到哪里去呀，她是要死了吗？爹娘在哪里？有谁会来接她？谁都不把她当成人看的，谁生气了都可以来打她一下。小黛满面泪痕，胸膛里有个填不上的风洞，一阵空落落的凄楚，潮水一样的淹上来，很久才退。有很多人的声音，有亲近的，也有恨怕的。
“钏儿。”那个男人在喊她，一种极忧伤的语调，隔着阴阳。奇怪，竟然这样清晰，她听见了。
“是林绍哥哥么……”小黛幽幽叹一声，无声无息地流泪，飞白也察觉到了。她们之间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，将她们隔开。
“黛，”她喃喃道，“你刚刚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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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的名字？你——你爱他吗？”
她咬牙挤出自己最恐惧的问题，出于一种人性的别扭。她从没想象过小黛和别的男人在一起。稍微想象一下，嫉妒都会将她烧死的。
而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？既是信任也是猜忌，既是成全也是占有，既是万丈光芒也是黯淡星尘，既是甜蜜的鲜花也是森冷的刀枪。而她与小黛之间，是该将它放入虔诚的神龛，还是终结的坟墓？
她停了一切的思想，猜忌和不忿，只等着最后的宣判。
小黛晕沉沉地动了动脑袋。许久她终于开口。“林绍哥哥，是我从前的一个恩客。”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，往事那么沉重，她快要背负不动了。
小黛喝了一点水，继续说。
林绍，林绍。她借来的短暂的福气，把她从两脚羊变成人，带她的灵魂逃出生天的第一个男人。小黛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也不说出口。任由他沉在心底。偏偏躲不过飞白的质问。
原来林绍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，她一直没有遗忘他的存在。一颗砂石烙进蚌肉，血肉模糊的痛楚后偏偏成了温润的珠，撬开壳以后才滚落出来，泪珠一样。
“林绍哥，他要赎我，后来上了战场，死了。”一个人的一生，用不着几句话就能说完。她吸了下鼻子，又平静下来。一股火辣辣的酸痛从鼻根刺进眼眶。好疼。“若没有林绍哥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飞白移开眼睛，不忍再看那浸满了哀伤的眉眼。
“我十五岁遇见他。”她微微喘着气，试图挤出一丝笑。
“那个时候，我还不会挑客人，又因为看不见，总被人欺负。”
“我不愿意接待两个客人，被妈……老鸨拖出去打。吊起来，在树下面，拿鞭子抽。可痛了，可我一声也没叫。”飞白的眉毛抬起来，非常的愤怒。若要看见他们，她是会杀人的。
“我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的时候，突然闯进来一群军爷，老鸨龟公也顾不得我，就去应付。这时候林绍哥来了。”她那悲苦低垂的眉稍微扬起，是一种缅怀的神色。
“他一下就割了绳子，将我放下来。我要道谢，却无意碰到他腰间的枪。”一颗眼泪滚落到枕头上，飞白用新手帕给她擦擦眼角，她默然着。
一个盲妓与士兵在兵荒马乱里的相遇，不奇怪。并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美好。英雄救美，守身如玉，然后救出生天，成就一段乱世姻缘。事实上，他不是英雄，她也不是美人。
林绍被同僚拖进烟花巷，被莺莺燕燕绕着，却偏偏看见那被吊在树上的小小身影。他骨子里的清气令他出手相救，雏鸟一样凄凄惶惶的钏儿，落进青年温热宽敞的怀抱。
被灌醉过去的林绍躺在榻上，一双怯生生的手摸索着给他擦汗打扇，挠得痒了，林绍抓起她的手，拉她到怀里，一切都来得顺其自然。小黛没有抗拒。
这本是风月场。哪有什么君子和贞妇，他们的邂逅，本来也没有脱俗。
“我一开始是害怕的，因为他手里拿枪，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好人，就一点也不怕他了。林绍哥哥的脾气很好，对我也很好。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什么。我很感激他。别人都将我当个玩物，可有他的怜惜，我才能活了下来。”她也第一次尝到做女人的滋味。
“我想你想得发疯的时候，只有和他说。林绍哥可怜我，几次替我打听，总没有得到消息，等有了消息，他却已经不在了。”她的太阳陨落了，又陷入一个无晨无昏的世界，比之前更加难熬。
“他说要对我负责，打算赎我出去。我知道他是为酒后那一次愧疚，但我一点也不怪他。何况我本来……也不必有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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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说，以后要
带我一起找飞白。我高兴坏了，以为这下子，自己真的能逃出生天。”
“他是顶好顶好的男子汉。我愿意为林绍哥做任何事情。为他是值得的呀。”小黛笑了，那是一种悲凉的缅怀，还有一点旧日余温的甜蜜。
“他和其他人都不同，他就是英雄。我相信他说的新时代会到来，他上了战场，我一直等呵。等他平安回来，等他为我赎身，等他和我一起去找你。”
“可等到北洋政l府推翻了，改天换地的那个人却——”小黛哽咽难言，“他们杀了林绍哥！武汉，上海，南京，死了一批一批的人。”
飞白的心凉了半截，她有了印象。那时候何弘武正忙着“剿匪”，顾长春带血的眼睛一闪而过。何弘武是功臣，她和他成了小黛嘴里的他们。她既惊且骇，为这奇怪颠倒的命运。
“他走了。还不忘记我，给我捎了一袋银元，只是到最后，我也没能带出去。老鸨更不让我走。”一条手帕凉阴阴的，已经湿透了。
她的嘴角在抽搐，“我想给林绍哥报仇，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。想跟他走，又处处被人盯着。我能做的，只是烧几张纸钱，还怕被人看到，我真无用。”小黛咬着牙，被角滑下来，飞白又将它掖好。
“林绍哥不在，我才知道自己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。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呀，我……他要我的命还不够，还要收了对我好的人。”世事荒诞如此，小黛实在参不透。她的天地无限虚无，唯一一点光源也要被黑暗吞噬。
小黛柔肠寸断，想起那个明朗如日光的青年，几乎要昏厥过去。太苦了，太冷了，过去每一秒都是剜肉的刀，叫她如何去回忆。她心力交瘁，并非有意隐瞒。
“飞白不愿意我强颜欢笑，我也不想要飞白难过的。可我已经尽力了，他们对我来说，也是极为重要的人。我割舍不下——”她从来没后悔过他们在一起，因为没有飞白的日子里，幸亏还有他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，在昏黄的灯下闭上眼睛。眼角一片晶莹，仍旧流泪。她又重复一遍，“对不起。”
面对着她的眼泪，飞白像个杀死了爱人的凶手，颓然丢了刀枪，在房间里失魂落魄地踱着步子，心里一边是火烧，一边是水浸，却又有怦怦的声音，打铁似的，几乎要碎掉。/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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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黛还是拧着眉头，泪珠子从眼角滚落下来，一串串的，脸皮被泪水渍得反光。
房间里沉寂下来，而上空仿佛悬了一层透明的膜，隔开了她们。能碰得到，只是很冷。她坐得离小黛很近，伸手去摸她的袖子，还是骨瘦的手腕，越发显得清冷。不知为何，竟想到灯尽油干这个词。一阵震恐如闷雷，从脊背上滚落。
“小黛，你的身子才最重要，看你这样流泪，我也实在难受。你就算生我的气，那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。”
她慢慢地说，柔声缓气，怕惊吓到她。小黛还是一语不发。
“你心里有其他人了，是不是？”飞白睁大眼睛，她已经无法斟酌措辞。脑子里像是放着昏乱的默片，一幕幕飞过来，她烦乱不安，只好挥着剪子剪开。也许是时候下一剂猛药，将藏于心底的毒给逼出来。
可是她却忘了小黛不是和她一样刚硬的人。小黛正心乱着，听她这样说，更是酸楚难耐，她捂着脸痉挛起来。
我就要死了。她想。
“是谁？”飞白直捣黄龙。
“别这样……”她竭力忍耐，可脸色也变了，一种奇异的红，慢慢占据了两颊。
“求求你，不要这样。”小黛满头细汗，咬着牙轻声道，“那都是过去了。”她到底不会说谎，胡乱拽着自己的衣襟，耳膜也嗡嗡响，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，头晕脑胀，哪里都痛，像是一截火车呼啸着从身上碾过去。飞白又在说些什么？她听不太清了。
“小黛，我的心也是肉长的，不是生铁炼钢铸成的！”飞白脸上的神情很惨然。
十年前她们亲密无间，十年后的亲昵里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的隔阂龃龉来？
“不是的！不是这样的！不是你想的那样！”小黛再也承受不住，这些天所有的情绪在此刻瞬间爆发，开闸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侵袭了一切。
小黛终于放声哭泣，她捂着耳朵大哭，腿脚也乱蹬。飞白也被惊着，见她声息渐小，又开始稀里哗啦地呕吐，夹着血丝，不由大为惊恐，“小黛！”她去抱她，被吐了一身，满身狼藉，飞白也不管，只搂着她，似乎也闻不到腐味。小黛软软地瘫在她身上，像个婴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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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黛一番折腾，虚弱得连手也抬不起来。手从被子里滑下，握上去好似即将枯萎的花瓣。身子是重的，魂却要飘起来。这具身子，从来没有轻松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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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绍，林绍。她借来的短暂的福气，把她从两脚羊变成人，带她的灵魂逃出生天的第一个男人。小黛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也不说出口。任由他沉在心底。偏偏躲不过飞白的质问。
原来林绍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，她一直没有遗忘他的存在。一颗砂石烙进蚌肉，血肉模糊的痛楚后偏偏成了温润的珠，撬开壳以后才滚落出来，泪珠一样。
“林绍哥，他要赎我，后来上了战场，死了。”一个人的一生，用不着几句话就能说完。她吸了下鼻子，又平静下来。一股火辣辣的酸痛从鼻根刺进眼眶。好疼。“若没有林绍哥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飞白移开眼睛，不忍再看那浸满了哀伤的眉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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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个时候，我还不会挑客人，又因为看不见，总被人欺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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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盲妓与士兵在兵荒马乱里的相遇，不奇怪。并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美好。英雄救美，守身如玉，然后救出生天，成就一段乱世姻缘。事实上，他不是英雄，她也不是美人。
林绍被同僚拖进烟花巷，被莺莺燕燕绕着，却偏偏看见那被吊在树上的小小身影。他骨子里的清气令他出手相救，雏鸟一样凄凄惶惶的钏儿，落进青年温热宽敞的怀抱。
被灌醉过去的林绍躺在榻上，一双怯生生的手摸索着给他擦汗打扇，挠得痒了，林绍抓起她的手，拉她到怀里，一切都来得顺其自然。小黛没有抗拒。
这本是风月场。哪有什么君子和贞妇，他们的邂逅，本来也没有脱俗。
“我一开始是害怕的，因为他手里拿枪，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好人，就一点也不怕他了。林绍哥哥的脾气很好，对我也很好。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什么。我很感激他。别人都将我当个玩物，可有他的怜惜，我才能活了下来。”她也第一次尝到做女人的滋味。
“我想你想得发疯的时候，只有和他说。林绍哥可怜我，几次替我打听，总没有得到消息，等有了消息，他却已经不在了。”她的太阳陨落了，又陷入一个无晨无昏的世界，比之前更加难熬。
“他说要对我负责，打算赎我出去。我知道他是为酒后那一次愧疚，但我一点也不怪他。何况我本来……也不必有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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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我一起找飞白。我高兴坏了，以为这下子，自己真的能逃出生天。”
“他是顶好顶好的男子汉。我愿意为林绍哥做任何事情。为他是值得的呀。”小黛笑了，那是一种悲凉的缅怀，还有一点旧日余温的甜蜜。
“他和其他人都不同，他就是英雄。我相信他说的新时代会到来，他上了战场，我一直等呵。等他平安回来，等他为我赎身，等他和我一起去找你。”
“可等到北洋政l府推翻了，改天换地的那个人却——”小黛哽咽难言，“他们杀了林绍哥！武汉，上海，南京，死了一批一批的人。”
飞白的心凉了半截，她有了印象。那时候何弘武正忙着“剿匪”，顾长春带血的眼睛一闪而过。何弘武是功臣，她和他成了小黛嘴里的他们。她既惊且骇，为这奇怪颠倒的命运。
“他走了。还不忘记我，给我捎了一袋银元，只是到最后，我也没能带出去。老鸨更不让我走。”一条手帕凉阴阴的，已经湿透了。
她的嘴角在抽搐，“我想给林绍哥报仇，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。想跟他走，又处处被人盯着。我能做的，只是烧几张纸钱，还怕被人看到，我真无用。”小黛咬着牙，被角滑下来，飞白又将它掖好。
“林绍哥不在，我才知道自己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。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呀，我……他要我的命还不够，还要收了对我好的人。”世事荒诞如此，小黛实在参不透。她的天地无限虚无，唯一一点光源也要被黑暗吞噬。
小黛柔肠寸断，想起那个明朗如日光的青年，几乎要昏厥过去。太苦了，太冷了，过去每一秒都是剜肉的刀，叫她如何去回忆。她心力交瘁，并非有意隐瞒。
“飞白不愿意我强颜欢笑，我也不想要飞白难过的。可我已经尽力了，他们对我来说，也是极为重要的人。我割舍不下——”她从来没后悔过他们在一起，因为没有飞白的日子里，幸亏还有他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，在昏黄的灯下闭上眼睛。眼角一片晶莹，仍旧流泪。她又重复一遍，“对不起。”
面对着她的眼泪，飞白像个杀死了爱人的凶手，颓然丢了刀枪，在房间里失魂落魄地踱着步子，心里一边是火烧，一边是水浸，却又有怦怦的声音，打铁似的，几乎要碎掉。/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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